顾昭没有撒谎，他的确许久没被人打得如此狼狈了。但许久是许久，他更早受过的伤远比这次枪击更加严重。
杜医生脱下他衣服的时候嘉岚也在场，看着他前胸后背上那些形态各异、却个个狰狞的陈年旧伤，嘉岚觉得一点一点的冷顺着脊梁骨往上爬。直到这一刻，她才明白，谁才是真正的“何不食肉糜”。
嘉岚意识到自己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自以为是。顾昭大概从未真正想过对付她，否则就凭他经历过的这些九死一生的沙场，自己那些雕虫小技的算盘，早栽了不知多少次跟头。
那么顾昭到目前为止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？嘉岚揉了揉直跳的太阳穴，实在看不明白。
顾昭在开玩笑，可嘉岚心里清楚，再说下去终归有些不伦不类，因此未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盘桓，反问道：“你知不知道那些杀手究竟什么来路？”
顾昭轻轻往身后的枕头上一靠，好整以暇地淡笑道：“你不是早猜过了，一群乌合的学生罢了。至于另一个枪法好的是谁，你当时没说，怎么，现下有眉目了？”
因最后一枪的伤口在后腰上，他没敢真的完全靠上去，整个后背虚虚悬着，靠颈部受力。他的身后只垫了一个枕头，远低于他的头颈，又不能在腰部真的给予他支撑，似乎并不怎么舒服。只这么轻轻往后仰了一仰，顾昭便意识到了，但碍于平时这么装腔作势惯了，为了面子上看起来的举重若轻，他忍着伤口上轻微的痛继续靠了下去，脸上还继续维持着拈花观音一般的神秘微笑。
嘉岚自忖在察言观色上是个先天不足的呆子，但不知怎么，在顾昭身上，她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天眼，无师自通地习得了一身敏锐的感知力。顾昭一往外释放妖气，他的大脑就像一个警报中枢，顷刻玲玲作响。
譬如此刻，顾昭的笑里就妖气纵横。能笑成这样的，多半是见了唐僧肉，暗地里琢磨蒸煮炒炖，那种吃法更可口。经了昨晚一役，嘉岚明白自己还不够格能成为顾昭眼里的唐僧，但这厮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，他实在不得而知。
于是只好用最拙朴的办法见招拆招，有问必答：“有是有些，但不确切。只是那人分明是冲着我和梁……梁淞铭来的，却连累顾先生你受了伤，实在抱歉。”
顾昭这么些年和人斗心眼早就斗出了路径依赖，就算面对嘉岚时也不例外。当然嘉岚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，就在前一天，她还在玩俄罗斯□□赌一般的花样转着自己的七窍心思，在顾昭跟前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。然而过了一个晚上，她却忽然摒弃了那些虚头巴脑的手段，走起了返璞归真的路子，倒让顾昭有些措手不及。
顾昭微愕，但只片刻，便恢复了他意味深长的笑：“嗬，这会终于肯说真话了，昨晚骗我去送死的时候，原话可不是这样。”
顾昭的话很不客气，嘉岚垂着头，沉默了一会，沉实的声音才缓缓传来，十分平稳，一点听不出受了冒犯的样子：“顾先生说笑了，我怎么可能能骗得了你。”
这话更是要把牌翻开来打明了的意思了，“哦？”顾昭轻轻挑眉：“你这话的意思，倒像说我明知是谎话还巴巴去送死了？是说我心甘情愿捱枪子的，不关你的事？”
嘉岚：“顾先生误会了……”
顾昭打断他：“我没误会。你说的对，我是心甘情愿捱的枪子，和你没关系。不然谁还能做得了我顾昭的主，你说是不是？”说这话时，他定定看着嘉岚。嘉岚因半低着头，他只能窥见她因彻夜未眠有些厚重的眼睑。不知道为什么，只这一眼，他似乎心情大好，唇角绽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。
这番话意味十分模棱两可，既像是赌气反讽、谴责他不知好歹，又像是心意剖白、诉说自己的心甘情愿。嘉岚当然不至于自作多情地往后者上想，但要说是前者，顾昭的表现又太轻松雀跃了些。两相踟蹰，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：“顾先生……”
“别叫我顾先生，这三个字太老气横秋了，你昨晚怎么叫我的，还怎么叫我。”顾昭却似乎没真想听她的回答，反逻辑跳跃、没头没脑地在称呼上做起了文章。
嘉岚其实根本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叫他的，那样生死一线的时刻，谁还能顾得上这点鸡毛蒜皮的琐屑，唯有顾昭思路清奇，郑重其事地把那一声呼唤当了真。